Fairy

 

もう一度

《记忆》2018.10.7-10.11

“我后来再也没有去过那个图书馆。”

 

我擦拭书架时又看到那本书页都已经泛黄变脆的《窄门》。它已经只剩一个承载记忆的躯壳,而难以再具备可读性了。我抽出它翻到扉页。空白处被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占据。

看到它的书名,我依然会想起高高的落地窗、白桦林和美丽得令人目眩的蔚蓝天空。但是总有一些记忆在支撑你走过一段路后就得被扔掉,你不能永远扛着所有穿破的鞋子行走。

 

我这样对自己说着,手指却无意识地把那本书捏得更紧了。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一个夏季午后。我擦了黑板、又将高考倒计时的数字改小了一天,然后在上课铃响之前出了教室。

没有几个人会钻到学校树林的最深处来。毕竟这里除了一张长凳、一面豁了口的围墙和不到五平米的一方空地之外别无他物。逃课是一场彻头彻尾的一时兴起,我只带了空白的笔记本和一支签字笔,呆坐在满是灰尘和青苔的石椅上。

有草叶的沙沙声响起来了。日光被打碎。

我抬起头,正碰上那个人从树干后面大幅度地跨步出来。我们猝不及防互相打了个照面。

他也没料到这里居然有另一个人,象征性地收敛起一点吊儿郎当,站定开口:“咦,是你。”

我寻思曾在哪里见过这等人物,大夏天烈日灼灼,偏要在双肩上挂一件外套当披风,看不出来有任何耍帅以外的用途。

虽然的确有点帅……反正也帅不过我。

他绝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因为我确信自己精确地露出了一个友好而略带歉意的微笑:“抱歉,我有点不记得我们在哪见过。”

“啊,那也正常。”他眨眨眼,“是高二时那个超愚蠢的学习经验分享啦。我在你后面演讲。”

我有点吃惊,倒才认真瞅他一眼。当时我的确没太在意那个斜靠在沙发上闭目养神的人。我出了广播站才听到他在自我介绍中念出了那个红榜上有且仅有的在我之上的名字。

“我一直以为你是学长,所以在我之前讲话。”他又往前走了几步,已经到了我的面前。他脚下踌躇起来,嘴上却未休止,“后来再回想,大概是因为你的稿子写得比我好太多了吧……”

他的眼神很干净。说着那样的话,却无比真诚,很难让人觉得是社交手段。

我笑了笑,不轻不重道了谢,起身欲走。瞧他原地打转的局促劲儿,不知有什么事碍于我在场不好实施。

我背对他低头用脚缓慢地拨开杂草,准备绕过树干时,他叫住我。

“喂,你是不是也想逃课?”

我回头瞥他一眼。

 

“放心,这围墙里外都没什么人经过,我试过很多次了,品质保证。”他一脸义正严辞,活像个训练有素的推销员,“你看——”

他先将右脚固定在墙上翠绿坚韧的爬藤植物中,一使劲,双手在那道豁口两旁一撑,又借着惯性让左脚不偏不倚蹬在豁口上,借力一点就腾空而起,随即消失在学校的围墙后边了。如此一气呵成,不知是用多少个午后堆积出的熟能生巧。

好一个段一。

我突然觉得,自由这东西,大概也就是越过围墙时空中高高扬起的衣角罢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可以把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记得那么清晰,也许是记忆这东西本来就是感性和不客观的产物。也许是因为那一刻他身上的某些东西是我辗转反侧求而不得的,所以尤其刻骨铭心吧。

处分单和办公室座谈会在夏日透明的阳光下愈来愈黯淡,以至于像动画片里的邪恶反派一样被刺目的白光撕裂成残影。

我如法炮制,攀上碧色的枝条,纵身一跃。

 

“看不出来嘛,”他斜靠在围墙上,姿势散漫、人却挺拔,“你也很熟练啊段二。我以为你不会真的也出来呢。”

我轻轻勾了勾嘴角。哪一个少年未曾幻想越过高墙呢?只是那墙总是高大不可及,今日恰得见一豁口而已。但我并不想对一个陌生人说这些。

沉默与尴尬并没有出现。他没得到回应,便也兀自滔滔不绝起来:“学校附近果然还是太危险了,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网吧、足球场、游乐园?我今天的计划本来是图书馆来着……”

“那就图书馆吧。”我说,“你居然还去过游乐园?”

“虽说是这样,但是工作日下午的游乐园太惨淡了,被十几个工作人员围观单独坐海盗船什么的还是算了吧。”

我忍俊不禁。余光中有一个身影从围墙延长过去的另一头出现——随即我被攥住了手腕。

“喂……”

“快跑!是校长!”

猝不及防。我甚至没正眼瞧见校长的半根头发,只有凭着本能机械地迈开腿的份儿。

他拉着我穿梭在嘉树清圆的大街上。绕开浮出地面的树根、突出墙面的砖头,奔跑在蔚蓝与金色交织的夏日穹顶之下,像是逃出人群的查理和阿尔吉侬。至少在那一瞬间无比疯狂、无比美丽。

我突然想,他拥有过多少个这样的午后呢。有些事你觉得独一无二,视若珍宝地藏在三层保险柜里,好久以后扒拉出来还是忍不住微笑。可对于别人来说却是习以为常。这真是不公平。

好容易钻进一条小巷,我们都气喘吁吁地停下。

“都怪你穿个校服白衬衫,不然我哪至于沦落到见了校长要夹着尾巴逃跑啊。”他抹了一把额前汗珠,憋不住笑地说,“要是让他知道我拐跑了他遵守校规的三好学生,非得亲自下厨把我煲成汤不可。”边说边整理自己在狂奔中凌乱的披风。

我看着看着到底没忍住,卡着礼貌的底线揶揄他一句:“不会的,像你这么帅的一般还是要用来做花式凉盘。”

他抬头瞪我,我朝他笑。

 

公交车奔跑过大半个城市。先是高楼罕见了,后来连平房也稀稀落落。当我终于开始怀疑自己即将被这个影帝人贩子卖掉时,他说我们到了。

我没来过这里。那是一个很小的新图书馆,严严实实藏匿在一片白桦树林深处。想来馆长爱极了白桦林,断不希望对它们不感兴趣的人找到这里来。

图书馆里寥寥十几人,安静得让人不好意思出声。他把他死活不肯正经背着的双肩包随便丢在一个座位上,钻进书架间不见了。

我犹豫了片刻,还是将笔记本放在另一个落地窗旁的位置上。想来他也只是心血来潮邀请一个同样逃课的学生,而不会希望我打扰他一整个下午。

挑好一本书,我在沙发椅上坐下。黑色的欧式圆顶窗框外面是斑驳的白色树皮。金色灼目的日光与树叶融为一体,澄澈的蔚蓝色中只剩下错综复杂的枝条,坚硬而执着,像一首诗。

周遭窸窸窣窣的动静迫使我转回头来:他拎着他的包毫不讲究地重重坐在我对面,瞅了瞅我拿的那本《窄门》,又扭头从双肩包里扒拉出皱巴巴的白纸,提笔刷刷写起字来。

我有点发愣,一时脑子空白地看着他装模作样地把纸对折递给我。

“你拿的这本书是我的哦!我带到图书馆看完懒得带回去就放在这里了,想不到吧?”

忙翻开那本书的扉页——空白处果然没有图书馆的条形码。

我不可思议地看他一眼。他正以手撑头眼巴巴等着我反应,脸上的期待都快溢出来了。上天欠他一条尾巴。我这样想着,报之以一个夹杂着无奈的鼓励微笑,也在纸上写:“啊,真巧。”

……好敷衍。

我只好又加了一句:“你觉得好看吗?”

递过纸条的时候我又有点儿后悔,我其实并不想得到令我对某一本书先入为主的看法。但是问都问了。

他很快就把纸条丢回来。

“这个不能在你看之前说啦,会影响阅读体验!你先看吧!”

我一弯眼睛。

“好。”

 

我合上书时,暮光溢进落地窗。

如果我没有记错,我抬头时他面前那本很厚的欧洲史才看到一半。大概是我活动僵硬的脖颈的动作幅度太大了些,他也抬起头,把事先就写好的纸条递给我。

“怎么样?”

大概是因为还没从书中脱身,我居然对一个几乎陌生的人写:“……有点困惑。柏拉图式的爱情真的存在吗?甚至于‘生活的风一直吹,但吹不灭’?”

“我不太相信有这种爱情,一直觉得二位主角爱的都只是上帝和自己而已”

“但是也许是因为太过向往完美、与现实相悖,才导致容不下另一个不确定因素的存在呢?”

“脱离现实的还能够算爱情吗?爱情本来就是现实的、欲望的,但我觉得不一定得把文章里写的感情局限于爱情吧”

“我也正想到这个。那应该是一种更为虔诚的宗教性的感情。”

“对对对对!!我正想怎么组织语言呢!你是不是会读心术!”

噗。我接着往下看,他在这句话下方还画了个放荡不羁的钟,即将起飞的分针指向数字8。五点四十,还剩半个小时就放学了。

我立即会意,提笔写:“那我们走吧。这本书你带走吗?”

他略一思索,突然把那本书从我手臂下拉走,翻开扉页唰唰写了什么,又在纸上写:

“送你世界上最帅的人的亲笔签名”

我:“……”

没等我作出反应他就已经把自己的东西扒拉进双肩包,一撑桌面,单脚为轴一个转身溜了。隐约是抱着那本欧洲史向借书处去了。

我起身时才惊讶地发现这扇落地窗正对着西方,巨大的橘红色的落日正从这里飞往杳不可知的大地彼端。

 

我们离开时又穿梭在那片迷宫似的白桦林中。走在那地方你会觉得自己很渺小——白桦林向来有一种天然的野性,洁白又倔强,只有像那天一样的蔚蓝色的天空才能征服它们。

我后来再也没有见过那样美丽的天空,美丽得让人想要放声大哭一场……也许是记忆在欺骗我,但无所谓。

回到学校时恰恰放学两三分钟。我们似乎问了对方的班级,不过记不清了。

除了几个周围的同学,再没有任何人过问我这个下午的去向。这件事就这么云淡风轻一笔揭过了。只有那本《窄门》偶尔会提示起那个下午的存在,仅此而已。

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也再没有去过那个图书馆。

 

我擦完书架后想,也许有些事情也并没有美丽到那种程度,只是只经历过一次的人会在脑海里不断给它添砖加瓦,直至再没有现实能超越。

毋庸置疑,他一定早已经不记得自己随手签下的名字和送出的书,因为他所拥有的午后已经足以让他清楚,它们只不过是某一种侧面,其精彩程度与我们度过的每一天未见得分得高下。

也不过是两种不同的选择而已。

有的人想要把那些日子同每一个平凡无奇的一天一起抛在身后,卸下沉重的负担、永远轻松上阵、目视前方。

有的人甘愿一生怀着肃穆和广阔无比的敬意铭记一个夏日,一个少年和一方蔚蓝色。但将他们放在远方,籍此大步奔跑。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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